事实上,许多人对生命的感觉还没有对水来得真切。是那焦渴,虚弱,晕眩,死又死不了的求生欲望,向嘴唇发出了亲近水的指令。向族人发出逐水指令的又是谁?这往往只有面对一条人工河的人才会去问。人类文明最先是沿着自然河流展开的事实,无可争辩。河流,也历来具足母性光辉,被称为母亲河。中国大运河,亦有人如是称之。我却不这么认为。与自然河流不同,运河的线路乃人定,无论是夫差为伐齐而开凿邗沟,范蠡为国防而挖成山阴故水道,还是杨广沟通了隋唐大运河,空气中都弥漫着男性意志。
运河南端的杭州,浙江首府,亦刚亦柔,有时却又边界模糊,该种性格,或应归为运河、钱塘江、西湖、西溪,甚至不远处之海洋文化,五者的碰撞和异质共生。运河在其中有着领头作用——此河另一端,自隋唐以来,都连着国家的政治中心。历史上经济最活跃、文化最繁荣的区域,几乎都集中在了该河沿线。拿运河与西湖来说,便可套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话作比:运河负责赚钱养家,西湖负责貌美如花。诚然,这得是站在漕运未结束,运河畅达帝都的封建时代方可成立。
苏东坡是第一位将西湖比作女性的文豪,他曾写下:“还将梦魂去,一夜到江涨。”江涨,是一座桥。初逢江涨桥,我是为了看大兜路。当路两侧迎面而来的老旧与心中有所准备的老旧还要更老旧时,我忽略了已具有现代性的该桥。又过了一两年,我才逐渐了解到,运河拱墅段的发展,得从江涨桥说起。至迟在公元十世纪,此桥已是杭城北部的地标。而拱宸桥得到十七世纪才诞生。除了城北商贸与人口的发展,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因素,就是元朝至正十九年张士诚出于战争目的而将运河改道。
战争是运河诞生的主因,战争却也对运河破坏甚剧。当富义仓在晚清官员谭钟麟手上动工时,拱宸桥已倒塌了十多年。此桥的重建在1885年,当时,富义仓已落成一年。此番富义仓之建设,拱宸桥之倒塌,均与太平军的起义有关。而另一场战争,又将拱宸桥变成了租界。将日本租界划到拱宸桥,本身就是一个梦,一个无奈之下的保境之梦,因为日本人的如意算盘是打在涌金门边。然而,孱弱不堪的帝国恰如西山之阳,连回光返照也没有留给子孙就一泄千里,积贫积弱的中国纵然改了朝换了代,却改变不了被殖民被侵略的命运,杭州未能幸免,沦于日本人手中达7年5个月27天。忧国救国的梦,是拱宸桥的另一个注脚。比五四运动更早,拱宸桥就成为了国人表达爱国主义情怀的地方。五四运动以后,杭州学生游行,拱宸桥是必去之地。
诚然,这并不表示运河的空气中就没有女性意志。德胜桥东北侧的草地上,现今立着一组韩世忠夫妇雕塑。南宋建炎初,韩世忠于德胜桥大败叛军,一战成名,梁红玉功不可没。初见此雕塑时,我的脑中荡开了一个字:绝。时光瞬间有了万马奔腾的活力。雕塑并不言语,却有着仿佛对身怀破敌妙计胸有成竹的气韵。
市井与风光是运河另一种女性意志的体现。运河,不仅为杭城带来了经济和文化的传统,也献出水、桥、风光和岸的两侧。而市井,已然成了运河的魂。到桥西、小河、大兜路三个历史街区走走,不然明白:世人即便能依照典籍的记载原貌复原旧迹,却难以恢复当年的风貌,原因就在于市井生活的变迁。不管历史如何流转,依河而居的人们总是生生不息。
2500多年,我们我们数不清有多少人曾为开凿这条河道背井离乡,直至献出生命,多少人曾在这条河上乘舟荡漾诗情豪迈,多少人曾在发生于河面或河岸的战争中殒命。多少人曾借此水道行商而富家一方,又有多少人在河岸的某处冥想或高歌,围绕着这条河流的故事恐怕永远也讲不完。而申遗的成功,又为运河打上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印记。但这不是结束,而是新的起点。我们对运河的了解依然远远不够。
作者系拱宸书院院长,运河文化守望者